美丽文字读北岛：一只轮子，寻找另一只轮子
诗评读北岛：一只轮子，寻找另一只轮子林颐/文
“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，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”，这是北岛的名句。
写下《回答》之时，北岛不过二十啷当的年纪，胸中有郁气，吐之而后快。这是年轻人的诗歌，头角峥嵘，意气风发，镶嵌在它诞生的1970年代的背景，光从幕布后投射过来，长长的影子，倒映在“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”。
年轻北岛的诗歌，铿锵有力，有种“革命的腔调”。北岛原名赵振开，出生在1949年，北京大院子弟。这样的腔调对北岛与他的同龄人，就是从小到大成长的氛围，他们一起经历浓雾密布、翻覆变动的时代风云，浸泡在高度符号化的汉语大染缸里，然后，渐渐地，发生了一些悄然的改变，他们从枷锁的桎梏里走了出来。
北岛回忆，1970年的春天，他和同班同学去颐和园后湖划船。史康成站在船头朗诵：“解开情感的缆绳/告别母爱的港口/要向人生索取/不向命运乞求/红旗就是船帆/太阳就是舵手/请把我的话儿/永远记在心头……”这首诗叫《在你出发的时候》，作者郭路生，即诗人“食指”。写于1968年，为“上山下乡”的伙伴送别。接着，同学继续朗诵：“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，/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，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，/用美丽的雪花写下：相信未来……”北岛形容“如轻拨琴弦，一下子触动了某根神经”。这就是名诗《相信未来》，诗尾歌吟：“朋友，坚定地相信未来吧，/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，/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，/相信未来，热爱生命。”
我们现在读《回答》，它的意境和《相信未来》是很接近的。北岛写道：“我不相信天是蓝的，/我不相信雷的回声，/我不相信梦是假的，/我不相信死无报应。”我怀疑郭路生写下那一串“相信”之时，心志是否真的坚定，或只是用语词巩固已动摇的信念，而北岛，在稍许缓和的空气里，比他的前辈迈得更远，他向世界喊出新的声音：“我——不——相——信！”在后来，更年轻的人喊道：“Pass北岛！”世界的脚步，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轮换。
里尔克写过：“在此，在熵之国度的/消逝者中，/做一只鸣响的杯子，在鸣响时破碎。”诗歌与诗歌，诗人与诗人，构成非凡的鸣响，通过彼此的撞击来缔结合约。在诗论《时间的玫瑰》里，洛尔迦、特拉克尔、策兰、曼德尔施塔姆、帕斯捷尔纳克……北岛以敏锐的直觉抒写他对20世纪上半叶诗歌黄金时代伟大诗人的看法，显示了一九八〇年代的独特语境、气度与风骨，兼容并包、求知若渴，这些西方诗人在那时集中来到刚刚开放的中国人的面前。北岛的文学启蒙受惠于陈敬容翻译波德莱尔的九首诗，散见二十世纪五、六十年代的《世界文学》，后来《世界文学》休刊，那些诗歌仍在北京地下文坛充当精神指导。北岛在1978年创办文学杂志《今天》并一直担任主编，其中情结可想而知，他要主动参与新世界的构造。
北岛说，和里尔克相识是七十年代初，读到冯至翻译的里尔克的诗，其中包括《秋日》，但在当时，里尔克并没有像洛尔迦那样让他激动。人到中年重读里尔克，他才终有所悟，里尔克的凝重苍凉是排斥青年读者的，只有经历磨难的人才准许进入。说这番话的北岛，正在经历磨难，方有所悟。北岛的诗歌主要集中两部诗集，其一《履历：诗选1972-1988》，另一《在天涯：诗选1989-2008》。相比而言，《履历》显得单薄一些，有时用力过度，确是年轻人的手笔，以热情感染人，技巧有些不足。《在天涯》的层次丰富，情感饱满度有所下降，以欧阳江河的说法，就是音调和意象更为内敛、更具对话性质的“中年风格”。
去国离家，无可归处。“他侧身于犀牛与政治之间，/像裂缝隔开时代”（《一幅肖像》），“大雪散布着/某一气流的谎言/邮筒醒来/信已改变含义/道路通向历史以外”（《下一棵树》）,“电梯下降，却没有地狱/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/穿过昏热的午睡/来到海滩，潜入水底”（《创造》）……晚期诗歌抛弃早期作品的宣言口吻，透着物是人非的沉郁沧桑。“很深的声音是听不见的”（T.S.艾略特），是这样吧。只是在梦中，在梦醒后，北岛会悄然写下，“铁锤闲着，而我/向以后的日子借光/瞥见一把白金尺/在铁砧上”（《岁末》）。
漂泊未尝不是好事，至少对诗人而言，“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/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”（里尔克）。对于北岛来说，另有现实的好处，从一国到另一国，从一处到另一处，异域向他敞开的大门里，站着许多熠熠的人物。如果没有与特朗斯特罗默、艾基的相知，《时间的玫瑰》关于两位大诗人的章节大概很难写得这么深度且美好，北岛的好友还包括金斯堡、帕斯、刘羽、顾斌、阿多尼斯等人，他还是阿拉法特、史景迁、魏斐德和苏珊·桑塔格等人的座上宾，这些聚会交际开拓了北岛的眼界，也提升了诗人桂冠的亮度。
欧阳江河有个很有意思的观点，“北岛这个名字一方面与一个人确切无疑的写作有关，另一方面，又与历史的真相想要阐明自身因而寻找一个象征物的要求有关”，所以，“北岛本人也是‘北岛’这个名字的旁观者”。这个表述或能注解北岛的写作生涯。或者，“道路追问天空/一只轮子/寻找另一只轮子作证”，北岛的诗歌《蓝墙》，大概也可给北岛作证明。
“个人简介：书评人，撰稿人，作品常见于《新京报》、《羊城晚报》、《南方都市报》等各大报刊。致力于大众阅读推广。主要方向：历史人文类非虚构作品评论，或者经典作家与经典文学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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